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产房最近特别缺人手,只有我、琳琳,还有进修医生老窦三个能值班的劳动力,我们三个do re mi一般快节奏地轮流值班,每天的日子都可以用昏天黑地来形容。
早晨交班,琳琳抱着厚厚一摞不锈钢病历夹子往桌上一扔,一把抓掉头上的一次性无纺布帽子,上嘴唇回收,下嘴唇前伸,忽地吹开耷拉在前额的头发后,大声嚷嚷道:“一晚上累死人了,这种夜班真是没法儿值了,一个人一晚上干的活比整个白天干的工作量都多。领导,既然哺乳动物的分娩大多在夜间启动,为什么不调整一下产科的作息时间呢?以后应该大部队集体上夜班,白天有个人看着产房就行。”
没人搭理她。
交班开始了,听战果确实够忙,一晚上生了六个,剖了两个,包括一对双胞胎,一共弄出九条人命。琳琳可能是累糊涂了,把最后一个孕妇的预产期算错了,整整提前了一个星期。
教授问:“石医生,预产期怎么算啊?”
我一听,完了,根据龙哥给我们讲那些过去的故事,教授一旦尊称你“石医生”或者“张大夫”,就是要大刑伺候了。
“月份减三,或者加九,日期一律加七。”
“多简单点事儿,那你怎么整整少算了一个礼拜呢?”
“对不起,昨晚太忙了,分娩记录和手术记录还没来得及补齐呢。”
“我知道你们昨晚上夜班忙,但是越忙越不能出错。咱们产科的工作就是这样,大夫再累也没什么功劳,孩子顺利出生,那是人家期盼已久和意料之中的事儿,再好也是人家媳妇生得好,人家的孩子争气。可是作为产科医生,要是弄出个错误或者整出个纰漏试试,你看人家答不答应!小石医生,听说你的数学特棒,北京四中有名的数学尖子,北京市但凡有头有脸的数学竞赛你都拿到过名次,是吗?”
“领导过奖了,我数学还凑合。”
“我看应试教育的问题就出在这儿,高才生会高等数学,会微积分,能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大奖,可是干了临床大夫以后,孕产妇也就需要你算个预产期,你还给算错了,学那些高深的玩意儿干什么用啊?”
“对不起,昨晚夜班太忙,忙得晕头转向,计算预产期的时候,我忘了加日期,于是错把预产期提前了一周。”
“忙是出错的理由吗?我们这些教授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,当年也是从住院大夫过来的,你们现在的一线值班医生只管产科,我们那时候是妇科和产科都要管,不比你们累吗?再忙也不能马虎,我们产科重要的临床决策都是看预产期,你看这个破水的孕妇本应才36周,而你却算成37周,虽然只差一周,但是早产和足月的差别。这个孕妇还是1型糖尿病病人,从病历记录上看,在怀孕30周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,她不知听信了谁的谣言,说妊娠期用西药会导致胎儿畸形,竟然自行停用了胰岛素喝了一个月的中药汤子。这个胎儿最大的问题是即使足月,胎肺也不见得成熟,咱要是再让人家早生一个礼拜,问题就更大了,万一来个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,谁付得起这责任?”
围观群众,无一发言。琳琳也就是一个预产期算错了,竟然勾出教授这么多话,一定是刚才抱怨夜班辛苦之类的话惹了祸。
琳琳交完班,转身回宿舍睡觉去了。我中午回宿舍的时候,她刚醒,气鼓鼓地对我说:“真倒霉,累了一晚上没功劳还有苦劳呢,却遭到一顿羞辱,刚才睡了一觉,做梦都在继续挨教授的骂。”
“唉,以后咱们当小大夫的千万别抱怨。一个人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,直接决定大脑的思维方式,领导是不爱听这些的,动不动还会说,他们当年如何,你们这才哪儿到哪儿的话。”
“他们当住院大夫那是什么年代?那时候的老百姓用大鞭子赶着,大喇叭宣传着都不来医院生孩子,那个年代的营养条件多差呀,超过七斤的孩子都少见,生孩子也以经产妇居多,肚子一疼,三五个小时差不多就生了,不用侧切,生完24小时就抱孩子回家了。现在倒好,几乎百分之百都是初产妇,生个孩子平均也要七八个小时。而且现在的孕妇都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,玩儿命地吃,胎儿动不动就是七八斤,哪儿那么好生啊!过去生孩子的大多数是劳动妇女,两个膀子一用力,大麻袋都能扛起来的女人生孩子根本不费劲儿。现在倒好,八成以上是坐办公室的白领,该肚子用力的时候腹肌不行,该屁股用力的时候肛提肌不行,就大喊大叫的时候声带好使,叫得那个大声儿啊,力气全从嘴里跑出去了。孩子还没出来,大夫护士的耳朵都要震聋了,医院的房顶都快被掀开了。
“还有,他们值班的时候一晚上才生几个孩子?以前协和产科一个月的分娩数不超过100,现在动不动都快200了,整整翻了一倍啊,您当是玩儿呢?妇科您倒是也管着,可那时候的中国人生活方式保守,哪儿有现在这么多的宫外孕和盆腔脓肿?再说了,那时候的公路火车汽车飞机哪儿有现在这么方便,北京周边,平谷顺义房山的老百姓要不是急病大病或者快咽气了,谁会大半夜赶来看协和?岂是现在‘全国人民上协和’的火热大好形式?现在的高速公路四通八达,别说廊坊、香河、天津、保定,就连内蒙、东三省甚至福建广东的病人还不是打个‘飞的’就来了。”
“都说身处高位者,要把别人当人,身处低位者,要把自己当人。总之,在领导面前,喊累是大忌,一点现实意义都没有,碰上心肠软点儿的婆婆还好,起码能在口头上安慰咱们一下,说你辛苦了,干得不错。碰上刚才这种嘴刁的婆婆会说,媳妇啊,我们哪个不是这么累过来的?再说了,怎么别人都不说,就你一个人喊累呢?再累你也得干,还是省省力气少抱怨吧。碰上城府深心狠手辣的婆婆,根本不会当着面说你什么,表面风雨不动安如山,内心里说不上已经认定你这个孺子不可教,在她的心目中,已经就此将你边缘化,排除在了主流队伍之外,以后有什么好事儿都不带你玩。总之,不要喊累,能干就干,干不了就走人,协和是皇上女儿不愁嫁,喊累除了给自己打上‘心浮气躁’或者‘能力不足’的标签之外,百无一用。”这些是查完房,我和龙哥去手术室的路上,他教导我的,我照搬过来开导琳琳。
琳琳一边赌气,一边用力地梳着头发:“你说的对,你们说的都对,只有我是傻帽儿,一句话,我们住院医生在协和想要长久混下去,就是要学会两样东西,一是拍马屁,二是装孙子,领导就喜欢这样儿的,对不?”
我俩相对无言,再哈哈大笑,最后一笑解千愁。
“你说这些教授,怎么就这么爱骂人呢?肯定是年轻时候住集体宿舍落下的毛病,做爱都不敢大声叫唤,心理太压抑,敢情都利用工作之便朝咱们发泄出来了。”琳琳顺手拿过一本杂志,边翻边说。
“谁知道,唉,我明天夜班,中午得赶紧睡一会儿,否则一晚上不睡真的顶不住。”躺在床上,我却睡不着了。
自从财大气粗的洛克菲勒基金会对协和撒手不管以后,协和大夫彻底告别了原来的管家式公寓生活,很多医生都已经混到结婚生子一把年纪了,还全家蜗居在19楼的单身宿舍里。那时候不流行到宾馆开房间,估计大夫们也是舍不得多余的银子,据说谁的家属来探亲,同宿舍的舍友都会自动自觉搬到病房值班室睡觉,腾出房间成全这对苦命鸳鸯。现在的教授之中,很多人的下一代就是在这种艰苦环境中制造出来的。孩子大了没人帮看管,值夜班的时候就领到病房来。医生交接班的时候,逐一交代每个孕妇的产程进展情况,孩子们就在一边摆弄玩具或者写作业,或者你打我一下、我还你一拳地招猫逗狗玩。长期的耳濡目染,这群小孩经常是满口医学术语。据说有一次一个大夫的女儿突然说肚子疼,另一个大夫的儿子表现得非常镇定,满不在乎地说:“你丫没事儿,别大惊小怪的,可能是有宫缩了,要临产了。”
当年的那一拨大夫,现在都已经是技术骨干,不是全国知名的专家,就是学科带头人。那些整日混在病房里,听着强直宫缩、高位破膜、潜伏期延长、出口产钳这些医学名词,闻着消毒药水和福尔马林长大的80后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。只是,因为种种原因,我们妇产科还没有一个下一代直接把父母的衣钵继承的。
医生的孩子不学医,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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